江星也

【标棣】长夜雨

  距永乐元年已过去了十八个春秋。当秋里第一场凉雨激醒了朱棣之后,他才在旧疾发作的隐痛里想起,自己十八岁时——也就是就藩第一年,曾经怀着怎样的心绪,夜半点灯而起,披衣写下对长兄的思念。


  太子殿下钧启——不妥,太郑重了。吾兄亲启——也不好,显得太轻佻。朱棣咬着笔杆,凝神苦想,究竟怎样写这封信的开头才好呢?


  早知道在大本堂时,应该多听听夫子讲课的。当然,那时十五岁的自己也不会想到,两年后的就藩,会使自己与大哥聚少离多吧。


  四月里北平春寒料峭,记忆中的应天早已迎来百花盛开的时节。朱棣提笔写下第一行字:弟于灯下磨墨,清风自来,送徐徐花香入矣。


  这封信到朱标手中已是大半月后。彼时他刚从大朝回宫,忽闻黄门通传燕使入京,立刻喜上眉梢。


  四弟送来了不少北地特产,朱标让下人自行打理,急匆匆赶到书房,从袖里小心地取出那封信,挑开来看,见信上手迹,已不自觉笑了出来。

 

  “这小子,还是那么毛躁。”


  不是朱棣字迹不佳,对着信纸如对人,手下方寸大乱矣。


  朱标觉得可爱,一面读,一面顺手勾了几个错字,接着便回信,让他春夏之交务必回京,得空一道赏花云云,仍将两封信合在一处,自去想四弟看到自己的勾画后羞赧的情状。


  到一池荷叶接天的时候,朱棣总算回了南京。朱标笑着去携他的手,朱棣一惊,手欲缩不缩,被自家大哥瞥了一眼,便乖乖伸出手去。


  大哥的手心柔软温暖,而自己在草原驰骋了大半年,风沙已将身上外露的肌肤磨出了老茧,朱棣心中顿时生出了一种云泥之别的惊诧,忙道:“大哥。”


  “怎么?”

  

  “你放手吧。臣弟的手,磨得你不舒服。”


  “怎么会?”朱标扣着他的手,“孤的手掌也生了茧子。虽不常在外,马术还是要练的。不然,将来怎么比得过四弟?”


  “大哥——”朱棣无奈道,任兄长牵着他在一边凉亭坐下。朱标让随侍过来摆上点心,问道:“北平住的惯吗?”

  

  “那是自然。臣弟时常跟着徐将军追踪北元骑兵,可长了不少见识!”


  “你呀,”朱标叹了口气。看着少年人晶亮的双眼,他只得道,“小心些,别教父皇、母后与孤担心,知道吗?”


  朱棣忙不迭应下。今后他余下的弟弟也讲就国,京中的亲人只会越来越少,而君父又无法同寻常人家的父亲一样慈爱。偌大皇城,只留下大哥一人独自前行了。


  朱棣沉沉睡去,梦里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,犹在壮年的太子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脚边痛哭的儿子,问:“四弟,你废了允炆,自己当了皇帝么?”


  大哥!朱棣张了张口,一个字都说不出。他慢慢后退,只觉手脚冰凉,一颗心坠入谷底。但朱标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。他向朱棣伸手,“你比允炆更适合坐这个位置。若我不死……四弟,这些年,辛苦你了。”


   “你要保全自身啊。”


  旧时被兄长握在手心的余温忽而重现,滚烫灼手。朱棣吃痛,差点从床榻滚落下去,扶着床沿大口喘气,一抬手,额上一片虚汗。


  大哥若还在,那燕王依然是一匹行走于旷野的烈马,根本不会被困在这方囚笼里。他依然可以每岁入京,与大哥相见,述说过去的喜怒哀乐,时时传信,不必想现在这样,只有墓碑可以吊唁。


  今夜大雨一场,又要打落东陵无数砖瓦。朱棣数着更漏声,想着天明之后,应该遣工部前去探看,好好修补兄长的陵寝。


  只因他长眠于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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